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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玉梦】克星(四十五)

  十余日后。适逢冬至,街上年味渐浓,熙熙攘攘,热闹非凡。


  “玉姐,你看前头有卖糖人的,我去买一个。”小公子言笑晏晏,一手拎着几提新鲜糕点,一手紧紧牵着妻子,眼睛已被那糖人摊子勾走,脚下却不敢快走,侧身护着身边人,生怕路人冲撞。


  那年轻的夫人眉眼温柔,身段气质亦是绝佳,与身畔俊俏的小郎君可谓一对璧人,可惜美中不足,美人的腿脚似乎并不很利索,让路人不禁猜测,可是有什么残疾。     


  “先吃完,要拿不下了。”李宁玉轻轻叹了一声,将手中那红彤彤的一串举到顾晓梦眼前——她并不吃甜食,想也知糖葫芦是替这只馋猫拿的。


  顾晓梦并不扭捏,就着她的手咬下一颗山楂球,含在口中含糊不清道:“你也吃嘛,我一人吃不下的。”


  “明知吃不下还买,当心牙疼。”李宁玉不由嗔怪,目光却是宠溺。


  “今日过节,多少图个热闹,你看人家个个都买了许多呢!”顾晓梦抬了抬手中糕点,半带认真道,“年糕倒是不必再买了,阿雪会从家里带的……”


  听她这话头,李宁玉忽而打断道:“今日冬至,你当真不打算回家?”


  闻言,顾晓梦面露难色,一时支吾。满打满算,她已在外头住了半月,本想等父亲开了口就同他谈谈条件,顺着台阶下去,但不知是老狐狸太沉得住气,还是顾家生意太忙,顾骏逸竟对她二人不管不问。越是不催,越是吓人,如今骑虎难下,大过节的,她还不想回家自投罗网。


  “哎呦,也不知阿雪可会带酒来,不若我带你去酒庄挑几坛好酒!”


  明知是顾而言他,却拿这人没办法,李宁玉无奈提醒:“你伤未好透,不可饮酒!”


  “都好透了,玉姐若是不放心,待会叫柳叶看看,我瞧着是能拆线了……”顾晓梦转了转眼睛,挑眉笑道,“哦,不成,不能叫她看。”


  惯是会拿此事笑她,李宁玉并不气恼,只是睇了眼她手中糕点:“那便去看看,顺道给柳叶送点吃的,她近日早出晚归着实辛苦。”


  “玉姐而今倒是很关心人家……”漫不经心念叨了一句,走到糖人摊子前,孩子心性浮起,顾晓梦阔气地拍下一钱银子,笑吟吟道,“大叔,给我捏只老虎!要威风凛凛玉树临风那种!”


  “好嘞!”


  …………


  顾家少东家办事向来不拖泥带水,说了要替人开医馆,不出七日便寻到了好铺子。此事自然瞒不住顾骏逸,谁知老狐狸非但不反对,反而甚为高兴,一挥手便差人买下隔壁两间门面,预备一齐打通送给女儿的救命恩人。眼下医馆已在装潢,柳叶日日盯着,顾晓梦亦上心,不时便来看看。


  “玉姐,如何?”医馆门外,顾晓梦问道。


  “地方选得不错。”环顾四周,李宁玉若有所思,目光忽而深沉,“可你怎么未告诉我,是在这条街上。”她转而向南望去,“看见了么?”


  顺着她的目光,顾晓梦亦向南看,眯了眯眼睛,看清数十丈外的一块写着“潘”字的招牌,心下了然道:“城中热闹的地段就这么大,不能因为他在此,就要放弃这样好的铺子,何况这街上两三成都是顾家的店铺,真要计较,又哪里计较得过来。”


  “我并非此意,他既打算在杭州城做生意,总是避不开的。只是觉得……”冤家路窄?李宁玉哽了哽,倒也不合适如此形容。


  “先进去再说!”


  医馆中,工人们如火如荼敲敲打打,柳叶正站在柜台后,一个个试着那一墙方才安好的抽屉,专心致志,被伙计提醒才发觉来了客人。


  “姐姐竟也来了?”见到李宁玉,柳叶颇感意外,搬了张凳子请人坐下,关切道,“几日未去探望,不知姐姐脚伤恢复得如何,这一路是走来的么?先坐下歇歇脚,我这装修脏乱,只怕怠慢了。”又扭头冲伙计道,“小五,快去给客人倒茶来。”


  见李宁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闹得不自在,顾晓梦笑道:“还是我娘子面子大,我来这儿几回也不见柳姐姐如此招待。”说着指了指手中糕点,“我这次可是没有空手来。”


  “明知伤筋动骨一百天,还叫人走路,不骂你便是好的,还敢说招待!”接过点心,柳叶还是皱起眉头,甚为严肃。


  “不碍事,是我自己要走走散心。”


  “是她逞能罢了!”


  端着伙计刚送来的茶水,李宁玉心虚地呷了一口——先前被顾晓梦硬按着,坐着那轮椅车出过两次门,可谓是招摇过市、惹人侧目。今日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她放弃此念头,好在是过节人多,街上亦不便骑马,否则又是一番尴尬。


  “不说这些,”李宁玉四下打量着屋内装修,“我瞧这馆中已装好大半,应当不日便能完工了。”


  柳叶点了点头:“按这进展,不出意外,年前便能开张,你看,连招牌都做好了。”


  说罢,两个伙计极有眼力地抬出招牌。


  “保和堂……”缓缓念出三个大字,李宁玉不禁蹙眉,怎么还是叫了这么个名。顾晓梦愣了愣,慌忙凑在她耳边低声解释:“玉姐,这可不关我的事!她自己想的!”


  李宁玉嘴角一挑,好笑地看着她,“默契”二字还未出口,便看见郑乾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门。“少爷,您果然在这儿!”郑乾擦了擦头上的汗,“寻了您半天了!赶紧、赶紧回府!”


  顾晓梦一怔,登时变了脸色:“怎么了,何事这样着急?”


  “别,别问了,速速回府,还有少夫人,少夫人也一块,马车在外头候着了。”郑乾并不多解释,二话不说便扯着她往外走。一时未反应过来,顾晓梦怔怔地随着他走了几步,又忽然站定,猛地一甩袖子:“什么就速速回府,也不说清何事,我不回去!”


  “少爷,阿雪那儿可着急呢,您再不回去,她麻烦可大了!”


  “阿雪出事了?”问话的却不是顾晓梦,而是柳叶,“我去看看可方便?”


  “不、不用了,乱着呢,少爷少夫人回去就成!”显然是未料到如此,郑乾神色慌张。


  老狐狸不是头一回拘着阿雪演戏,将信将疑,顾晓梦稍作犹豫。李宁玉上前低声劝道:“快回去吧,万一是真的呢?”


  “玉姐……”


  “总躲着亦不是办法,走罢,我陪你一起。”


  父女间的事,总不能是鸿门宴。躲躲藏藏也不是长久之计,大不了一顿鞭子,为了李宁玉,也为了二人日后着想,这鞭子该落还是得落。


  咬了咬牙,顾晓梦紧紧抓着妻子的手,头也不回地出了门。


  看着小公子那宛若上刑场的身影,医馆中的女子嘴角浮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……


  半个时辰后,潘记茶庄。


  临近黄昏,茶庄客人已经不多,却有一道窈窕身姿从后院翻墙而入,径直入了竹林。竹柏掩映,流水潺潺,六角亭中幽深宁静,红泥火炉煨着一壶热水,伴着石桌上一炉紫檀香烟,男子正闭目凝神,定心打坐。


  “掌柜的,来一壶普洱。”女声清甜,听着便叫人愉悦。


  “大胆小贼,谁准你闯进来的?”男子仍旧闭着眼睛,音色如常沉稳,对身后来人并不惊讶。


  “你不是在等我么?”女子自顾自坐下,笑着拿起桌上一只柑橘,放在鼻下嗅了嗅,“从前嫌加它味道古怪,今日倒是不要我劝便喝起来了,可这新鲜的柑橘,哪有陈皮对肺好呢?”


  说着便将柑橘丢向男子,男子稳稳抓住那颗砸来的果子,睁开眼睛,拿起桌上小刀,将之对半切开,递还给女子一半:“你误会了,我只是忽而想吃橘子罢了。”


  “惯是嘴硬。”女子摇摇头,摆动起桌上茶具,“潘大掌柜不伺候,我只得自己动手了。半月未喝家里茶叶,实在想念得紧。”


  “呵,这么久不来消息,我还当你是躲起来快活去了。”李铭诚抬起头,严肃地看向对面女子,“叶儿,你总是这般任性,自作主张,若真出了事,我要如何跟义父交代?”


  “我爹才不会问我,只怕牵挂我的,另有其人。”片刻不见反应,柳叶弯起眉梢,语气一转,“欸,头几日是不方便,后来是好奇,想着若我躲起来你可会找我,看你这闷葫芦也不着急。”


  “你怎知我未找你?城北那处小院,这半个月来,时常有顾家的马车过去;还有,就在这条街上,你的医馆已快装潢完毕了!”


  “你那是为了盯着顾家少爷,又并非为了我。”柳叶不满道。


  见她这般态度,李铭诚更是恼怒,沉声道:“你还未跟我解释,为何会同顾林待在一起?”


  “那你倒是先跟我解释解释,原本是为茶叶去的,为何那帮水匪会突然杀人!”


  一个月前,扬州——


  「卿哥,你都在杭州待了快三月了,那生意谈妥了没?」渔船之上,柳叶给男人斟上一杯热茶。


  「尚未。」李铭诚摇了摇头,「你也知道,想在江南扎稳脚跟,杭州府是必争之地。如今杭州的茶叶生意几乎被顾家所垄断,顾骏逸眼光颇高,我们这小小潘家,想要谈下合作实在不易……」


  「你若不行,那便换我去。」柳叶哂笑道,「扬州的生意我让给你,如何?」


  「我已同义父说了,往后我便留在杭州,茶庄分号已在装潢,不日便要开张。」


  「留在杭州又如何?顾骏逸迟迟不与你进货,他并不信你。」


  「那便逼他,让他不得不用潘记的茶叶。」


  「哦?说来听听。」


  「说可以,但你要帮我个忙。我会告诉义父,记你的功劳。」


  「先说计策,再谈条件。」


  「顾家一支船队过几日便会从京城返回杭州,据我所知,那几艘船经过扬州时会装上一批绿杨春茶,等到了杭州,要及时交付给一队广东客商。」


  「广东客商不进龙井碧螺春,竟要这江北的绿茶?」柳叶凝神思索,恍然道,「是你从中捣鬼,想叫顾家赔了这一单?」


  李铭诚笑了笑,不置可否道:「人家喝腻了口味,换换花样进货,亦不奇怪。这笔单子虽不大,赔偿亦不多,但顾骏逸与这客商已往来多年,若是因意外折了单,总归是影响往后生意。而我上月恰好进了一批绿杨春,届时可匀一些给他,解顾家的燃眉之急。」


  「这一批货出了纰漏,顾家也大可再从扬州各大茶庄再进一批新货,耽误个五六日,亦是来得及的。」稍加思索,柳叶问道,「你想叫我先一步订货,让顾家不能及时进到茶叶?」


  「不,即使五六日,顾家也耽搁不起,那位广东客商的行程已定,等不了他们。」李铭诚凑近她,耳语道,「我是想让你帮我。」


  …………


  六角亭下,柳叶紧攥着那半只柑橘,挤出了满手汁液。


  那日顾家船队在渡口停歇,她扮作伙计混入其中,给众人的伙食中下了软骨散。软骨散乃苗药,无色无味,吃了便会头晕犯困,周身疲软三日,但过了时辰便会自行康复,对身体并无太大伤害。


  那顾小公子未同众人一起用餐,本身可逃过一劫,但活该是她倒霉,回来又喝了两杯下了药的茶水。


  “你让我将船员迷晕,只说会有人去劫那批茶叶,却未说他们是奔着杀人去的,如今死了那么多船员,我成了帮凶!潘汉卿!你到底要作甚!”


  “是那水匪头子背信弃义!说好了一百两报酬,只越货,谁知他们临时起意,见钱眼开便起了杀心!”李铭诚信誓旦旦道,“当真不是我本意!”


  柳叶轻蔑一笑: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,同劫匪做买卖,你便该想到这一点。幸而我始终跟在后头,勉强救下顾林一命,否则岂非太过罪恶。”


  “五十步笑百步尔,柳叶,你我皆不是什么善良之人,彼此都攻于算计,便莫要再咄咄逼人了。”


  “不,我与你最大的不同,便是手上不曾染血!”


  “染血?你休要胡说!”


  “那宋芝白呢?”


  “那是迫于无奈!他手中黑账已被顾骏逸查到,我若不狠心灭口,便要引火烧身,还会连累到你。”李铭诚叹了口气,自嘲般笑道,“事已至此,我不想多辩解。我与顾家无冤无仇,再如何不择手段,亦只是想从中牟些小利,何必要伤人性命呢?顾林死了,与我又有何益?”


  “罢了,莫再多说,我信你。”柳叶顿了顿,不由又道,“宋芝白作恶多端,杀他便算了,顾林并非坏人,若那日她真死了,我必会不安。”


 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?李铭诚怔了怔,猛地一把将人揽入怀中,凝睇着她的双眸,戏谑道:“你莫非是被他迷倒了?”


  “怎么,知道吃醋了?”柳叶长臂一伸,双手在男人的脖颈后轻按慢碾,“这三年我对你如何,还不够清楚么?”


  女子抿嘴一笑,仰月唇如猫儿一般弯起,闭眼献上一吻。李铭诚双眼微眯,享受着美人的亲吻,恍惚间仿若又看见了那时常入梦之人。


  阿颜……心头喃喃念着,舌尖却传来一股刺痛。


  “嘶——”他捂住嘴巴,悻悻看着柳叶,只道人不可貌相,她从来不似外表那般温柔,更是比不上亡妻半分。


  “你不专心。”语调平淡,声音不见波澜。


  回过神,李铭诚话锋一转:“你往后打算留在杭州不走了?”


  “自然。”柳叶淡淡道,“扬州的生意我已去信安排妥当,那头安稳,你不时去巡视便可。”


  “也好,你从前一直说,儿时最想开行医,而今开了医馆,也是得偿所愿。”


  “不过是为了与顾家多些往来,为了生意。”她微微摇头,正色道,“如何,还未问你,计划还顺利么?”


  李铭诚点头道:“这次我帮了他顾家一个大忙,往后再与顾骏逸谈事,应当会顺利许多。你留下也好,既然顾林信任你,那就在顾家做个内应,与我里应外合,也好速速在杭州站稳脚跟。”


  “那日后的功劳,分几成?”


  “三七?”


  “你倒不贪心,不过我也公道,还是老规矩,事成以后只要五成便好。”


  五年前——


  扬州城郊,除夕之夜。渔村虽简朴,年节却很是热闹,但万家灯火与柳叶无关。夜风寂寥,少女独坐于母亲的孤冢前,一张张烧着纸钱。


  衣冠楚楚的男子无声出现在身后,自称为她生父。他说,生意耽搁,两月前才接到母亲去年寄出的信,匆匆赶来已是天人两隔。


  直至那日,柳叶才知晓自己亦有父亲,那是多年之前,云南客商与江南歌女的露水情缘。


  十五年一晃而过,被抛弃的歌女终于打听到那客商消息,在信中撒了谎,说自己当初生下了一对龙凤胎,这中年丧子的负心汉才不远千里赶来扬州城。


  母亲一生凄苦,病重之际写下这封信,或许是想再见那魂牵梦萦的男人一面,又或是想替年幼的女儿安排退路。


  得知真相,父亲的目光失落而冰冷,却因从相貌辨出柳叶是亲生骨肉,还是将她带回云南。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,异乡却不比家乡温暖


  不似母亲柔弱,少女生性要强,无比渴望生父的认可。经商也好,读书也罢,对待所学皆竭尽全力,可任凭她如何刻苦,父亲从不多看她一眼。


  饶是如此,她依旧向父亲恳求随商队经商,不为别的,只为争那一口气——正由是,后来救下顾晓梦,知晓这人与自己几乎同病相怜,便存了诸多不忍与私心,不想将此事告知潘汉卿。


  而潘汉卿,也就是李铭诚,是三年之前,她亲手捡回来的病秧子。彼时她随父亲的商队到了江南,途径杭州府郊,远远看见一人躺在雪地里,她骑马奔去,那人看见她,笑着叫了一句“阿颜”,便彻底晕死过去。


  因自幼喜好医术,柳叶儿时同村里郎中学了不少,到云南后又随当地苗人学医,中医苗医融会贯通,医术也算厉害。一来二去,竟治好了这病秧子的肺痨。


  病秧子沉默寡言,又无父无母,经商确实别有一套。父亲看中了他,打算将他收作女婿,被柳叶以死相逼所拒绝,谁知她打错了算盘,做不成女婿,竟成了义子。


  亲生女儿不可受大用,收养的义子却能继承家业。难咽下这口气,柳叶便在行商之时处处与之相对。


  然朝夕相处,却发觉此人的确天资聪颖,成熟稳重,方方面面皆是一等,稀里糊涂便对其暗生情愫——即便后来发觉,潘汉卿对她的好,不过是因她笑起来时,半张脸神似他的亡妻。


  再而后,病秧子养好了身子,便主动提出要回到江南,将潘家的生意做大,父亲极为欣慰,欣然同意。而柳叶硬是说服了父亲,随这位义兄一起回到扬州经营。


  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。二人分得清楚,情归情,争归争,功劳分成,半点不容吃亏。


  …………


  “成交。”以茶代酒,李铭诚与她轻轻碰杯,饮罢又问,“这阵子顾林对你如何?”


  “呵,莫提了,那人对我倒是客气,只可惜是个柳下惠再世,我原是想施展美人计,可她眼中只有一人,成日黏在一处形影不离。”柳叶无奈道,“也不知这二人什么毛病,偏偏住在外头不回家里,弄得我亦不好留在顾府。”


  “哦?”李铭诚饶有兴趣,“那今日呢,过节也不回府?”


  “倒是回了,但人家未邀我一起,只带着她夫人去了。”柳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,“不若潘掌柜收留我一晚,今夜冬至,总不好一个人过。”


  “不,今夜我还有其他事。”


  李铭诚剑眉敛起,嘴角似笑非笑。若那二人皆回了顾府,今夜的城北小院,不是空无一人了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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